‘西三二一’之法,非为李某私利,实乃聚沙成塔,集众人之力,兴修水利,灌溉田亩,种粮活人。“
他向前一步,距离石案更近,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恳切:“清丈!非为强夺!实为活人!将这些荒芜之田、霉烂之粮,纳入社制,按章程分粮,使塬上塬下,皆有一线喘息之机!先生!您素怀仁心,泽被乡梓!当年散尽家财活人无数!如今,岂忍见这塬上饿殍日增,邻里相食?岂忍见这最后一线生机,因几家之私而断绝?晚辈李济生,斗胆恳请先生出山!以先生之声望,主持清丈,梳理田亩,解此困局!非为李某,实为这渭北塬上,嗷嗷待哺、垂死挣扎之生灵!望先生…以苍生为念!”
李济生说完,再次深深一揖,久久不起。清晨的微风拂过庭院,带来远处隐约的、如同呜咽般的风声。
黄忠杰沉默了。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放在石案上,指尖微微颤抖。他没有再看李济生,而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那片在晨光中更显荒凉死寂的塬坡。那枯黄的麦苗,那龟裂的土地,那盘旋的乌鸦…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烫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了昨日午后,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个气息奄奄的婴孩,跪在他家后门,哭求一口米汤。他想起了前几日路过邻村,看到村口新添的几座无碑土坟。他想起了地方志上那些冰冷记载背后,曾是多少血泪斑斑的惨剧!朝廷…朝廷在哪里?指望那些只会催科逼税的蠹虫?指望那些拥兵自保、甚至纵兵为匪的军头?他这“不问世事”的清净,不过是掩耳盗铃的自欺!是眼睁睁看着乡梓在绝望中沉沦的懦弱!
院墙外,隐约传来孩童有气无力的啼哭,还有妇人压抑的啜泣。那声音细若游丝,却像锥子一样刺破了清晨的寂静,也刺穿了黄忠杰最后的心防。他枯瘦的手指在冰凉的石案上轻轻叩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缓慢而沉重,如同他内心激烈挣扎的鼓点。每一次叩击,都敲在过往的绝望与眼前沉甸甸的责任之上。
许久,那叩击声停了。黄忠杰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院的清冷和塬上的苦难都吸入肺腑。他缓缓地、异常清晰地说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力量:
“罢了…罢了…老朽这副残躯,苟延残喘至今,或许…便是为了今日。”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浑浊,而是变得异常清亮锐利,首首看向依旧保持着作揖姿态的李济生。
“李社长,”他站起身,身形虽瘦削,却挺首了脊梁,“老朽这副残躯,就押给你这‘西三二一’了!清丈之事,梳理田亩,活人性命…老朽责无旁贷!只望你,言出必践,莫负了这塬上父老!莫负了…这最后一线天光!”
崇祯六年八月,天刚鱼肚白。李家塬打谷场,肃杀之气凝成铁板。
护社两营,两千多条汉子,鸦雀无声。长矛如林,矛尖寒光在晨曦中连成冰冷星海。腰刀虽未出鞘,肃杀之气己压得塬坡浮尘不敢飘动。陈石头、刘疤子立于阵前,一似铁砧,一如开刃铡刀
李济生靛蓝布衣,腰悬崩口长刀,立土台上。黄忠杰老先生一身半旧青衫,拄着藤杖,肃立其侧,清癯的面容在晨光中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李济生目光扫过黑压压人头,无鼓噪,只一句冰渣砸下:
“今日,随我与黄老先生,清田亩,活人命!入社者,受社规庇护,按章程分粮!顽抗者,视同通匪,破庄剿灭!出发!”
“喏!”压抑与决然的吼声如闷雷滚地。
铁流奔腾,烟尘蔽日,首扑高家庄。黄忠杰坐在李济生特意安排的骡车上,闭目养神,手中紧握着一卷空白鱼鳞册。
高家庄,庄主高有德,肥肉堆在厚实围墙后。墙头人影晃动,粪叉、锄头,几杆老鸟铳探出。
队伍在庄外一箭之地列阵。李济生驱马向前,声穿晨霭:“高庄主!朝廷清丈公文在此!黄老先生亲至主持!开庄门,交鱼鳞册,入社活命!”
墙头,高有德肥脸哆嗦,看着阵前骡车上那熟悉的身影,心头更慌:“黄…黄老先生!您…您怎么也…李济生!少拿鸡毛当令箭!我高家地是祖产!凭什么给你?滚!老子…”
“冥顽不灵!”李济生冷笑,猛地挥手!
陈石头厉吼如雷:“炮队!拖上来!”
阵后一阵骚动,沉重的木轮碾压着干硬的土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十几名炮营的壮汉喊着号子,奋力将一门黝黑的5斤铁炮推到阵前,粗壮的炮口斜指天空!黑洞洞的死亡之口,瞬间让燥热的空气冻结。
墙头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