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李管家,”孙百川打断他,笑容更深,“咱们是老交情了。这样,价钱嘛,就按上次议的九折!不过……贵号那新打出的‘护社刀’,能不能匀个几十口给兄弟我?放心,绝不外流,就给我家商队护镖的壮壮胆!价钱,好商量!” 他想要的,哪里是普通的农具折扣?
而在李守业小心陪侍的县令吴文清那一桌,气氛则显得“高雅”许多。吴县令呷着杯中的好酒,慢悠悠地对李守业道:“守业老弟,令郎大婚,实乃塬上盛事。只是近来,北边不靖,流民日增,县库空虚,这保境安民之责……唉,难啊!”
李守业暗叹一声,立刻接话:“县尊大人忧国忧民,实乃渭南百姓之福!李家家资虽薄,但也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大人但有驱使,我李家塬愿为大人分忧!些许钱粮,稍后便奉上,权作犒赏三班衙役、添置些守城器械之用,也算是为乡梓尽一份绵力。” 这话里的“犒赏”和“器械”,自然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但换来的是官面对互助社武装的默许,甚至某种程度上的“合法”身份。吴文清捋须微笑,显然满意。
喧嚣的喜宴一首持续到日头偏西。宾客们带着酒足饭饱的满足和各自谈妥或未谈妥的心事,陆续告辞。那喧天的热闹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杯盘狼藉的厅堂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油腻气味。
李济生站在略显凌乱的正堂门口,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脸上强撑的笑意终于敛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着仆役们开始收拾残局。这场耗费心力的“喜事”,总算落下了帷幕。收获不少,但代价也着实不轻。
“少爷。”栓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惯有的沉稳,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周家沟那边,传来个消息。”
李济生眼神一凝,示意他说下去。
“咱们那颗‘钉子’刚递出来的消息,”栓柱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周家那位大太太(周继祖的亲娘),今儿早上,没了。”
李济生眉头微挑:“哦?这么快?这几个月不都在佛堂诵经吗?”
“说是‘急症’。”栓柱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据佛堂伺候的一个婆子偷偷传出来的话,大太太前两日还好好的,就是精神头差些。昨儿夜里,喝了碗‘参汤’……今儿一早,人就没了气。大夫去看,说是‘心脉衰竭,旧疾复发’。” 他特意在“参汤”和“旧疾复发”几个字上,加了点不易察觉的重音。
李济生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意料之中。佛堂青灯锁不住刻骨的仇恨,也挡不住斩草除根的狠毒。周继祖死了,如今他娘也“病故”了。周家内部最后一点可能翻腾的浪花,彻底被周二郎和他那个狠辣的娘按死在了泥潭里。
“周二郎呢?”李济生问。
“哭得‘伤心欲绝’,”栓柱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正张罗着要大办丧事呢,说要‘风光大葬’,显显孝心。周家内外,如今算是彻底落进他娘俩手里了。那些碍眼的老姨娘,还有周继祖房里那些女人,怕是……日子更难过了。”
李济生望着远处暮色中灰蒙蒙的周家沟方向,眼神深邃。
周家的丧钟,在这场刻意喧嚣的李家喜宴尾声,以一种充满讽刺意味的方式,敲响了。持续近两年的周李之争,随着周文贵、周继祖、周大太太的接连“意外”身亡,以及周二郎母子的彻底上位,终于尘埃落定。周家,这个曾经横亘在李家塬面前的绊脚石,如今内部腐朽,自顾不暇,再难构成实质性的威胁。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乱世求生,心慈手软便是取死之道。周家的结局,是注定的。
“知道了。”李济生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安排钉子撤出来吧。周家那边……不必再额外费心了。”
“是。”栓柱应声,身影悄然退入渐浓的暮色中。
李济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他转身,穿过喧嚣过后的寂静庭院,走向后院那扇贴着崭新喜字的新房门。那里,还有一场属于他自己的、无法回避的仪式在等着他。
推开房门,红烛高烧,暖融的光晕驱散了初春夜里的寒意。
王氏静静坐在铺了大红锦被的炕沿,盖着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
空气里满是淡淡的蜡味和新木器味。
李济生脚步顿了顿。前厅的喧嚣算计,周家的血色结局,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方寸之地隔绝开来。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柄裹着红绸的乌木秤杆。秤杆入手微沉,带着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