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会儿,他回答:“你站在敌对的立场,才那么说。”
他的话使我感到非常惊讶。我放下望远镜,转身瞧着他,用争辩的语气说:“难道你不是站在敌对的立场思考问题吗?”
我的反问太尖锐,他一怔,脸红了,默默坐到火炉旁,缄口不言。
其实我不想同他争辩。我道出的并非我的思想,仅仅是我的一种感觉。那个年轻的、显得十分警惕、神经过于敏感的苏联士兵,比起他的“大胡子”伙伴来,更使我感到一种潜在的威胁。他身上所体现的那种边防士兵的神圣感和责任感,早已暗暗贏得了我的几分敬意。但也正是这一点,在我心理上同时引起另一种对应的情绪——敌意。每当我用望远镜注视他时,便不由得不这么想:倘若这道边境线上突然发生战端,在他和“大胡子”之间,我首先要击毙的是他。否则,我必定死在他枪膛里射出的子弹之下。我无法从头脑中排除这种潜意识,想排除也办不到。
“如果我是一名军官,我希望手下的士兵都能像他那样。”郭晓东又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听得出来,他对我刚才的抢白有些不服气。
“如果我是一名军官,我倒希望手下的士兵,没有一个头脑里会产生你这种古怪的想法!”我的确觉得他的想法太古怪了!这种古怪的想法,在这说不定明天就枪炮大作、硝烟弥漫的边境线上,在我们的“红房子”里,在一个担负边境守卫任务的兵团战士头脑里产生,简直让人不能容忍!我觉得我有责任将他头脑中这种念头连根刨掉!在边境线那边,最好的士兵,对于我们,尤其是对于我和他,正是最坏的敌人!这一点甚至都算不上什么哲理,而只是一个简单明白的道理。
他再次受到我的抢白,又缄口不言了。
我还想对他说几句我自以为很深刻的关于战争的话,我的望远镜中却出现了一场好戏,使我那些来不及在头脑中组合成语言的思想变成了拂乱的棋局。
我从望远镜中看到,“大胡子”已喝得醉意醺醺,攥着酒瓶子,嬉皮笑脸地纠缠他那年轻的士兵伙伴,要往对方口中灌酒。对方摆脱了他,踱到铁塔栏杆另一端。“大胡子”跟随过去,继续嬉皮笑脸地纠缠。
那年轻的苏联士兵朝我们的“红房子”望了一眼,也许他猜测到了,正有一双眼睛,通过望远镜瞧着他们之间演的这场戏。他突然生气了,对“大胡子”咒骂了一句什么,从“大胡子”手中夺过酒瓶,使劲一挥臂膀,将酒瓶抛到了半空中。他将“大胡子”推开,正了正被“大胡子”弄歪的军帽,双手握住了胸前的冲锋枪,恢复了自我意识很强的边防士兵那种庄严的军人姿态。
酒瓶子像一颗手榴弹,在空中划了一道看不见的弧,飞越边境线,朝我们的“红房子”飞来。转瞬间,一声脆响,在我们“红房子”外的钢板上撞得粉碎。
郭晓东一跃而起,迅速抓紧他的枪。
我朝他做了一个让他安定的手势,继续通过望远镜观望。
那年轻的苏联士兵,没想到酒瓶会砸在我们的“红房子”上。这无论对于他们还是我们,都很可能被误认为是一次蓄意挑衅。他愣了片刻,面向我们致以军礼,以此方式表达歉意。
我从望远镜里看得出来,“大胡子”因为酒瓶被报销,恼火透顶,也一定觉得年轻士兵向我们表达歉意的举动愚蠢极了,他像一头凶猛的老熊,朝他的伙伴扑去,双手抓住伙伴的肩膀,使劲摇晃,还将伙伴的头往“钟楼”的铁壁上撞。
那年轻的士兵并不反抗,只是努力摆脱。“大胡子”非常有劲,他摆脱不开。“大胡子”的火气终于发作够了,罢手前,从伙伴头上扯下军帽,扔到了铁塔下。
军帽飘飘悠悠地落在雪地上。
那一天我才发现,那年轻的苏联士兵,有一头浓密的、金黄色的卷发,这使他那种青年的英俊中增添了女性的优雅。
我不禁暗想,如果他穿的不是军装,胸前也不是冲锋枪,而是一条漂亮的领带,那么他会给人怎样的印象呢?
他从铁塔狭而陡的梯子上跑下来,去捡军帽。
“大胡子”也从铁塔上跑下来,将他推倒在地,抢先捡起军帽,挥舞着,喊叫着。
“大胡子”分明醉了。
那年轻的士兵要从他手中夺回军帽,他则绕着铁塔兜圈子。年轻士兵捉不到“大胡子”,冻得双手捂耳朵。
“大胡子”在他跟前跳来蹦去,手中挥舞军帽,像挥舞一件胜利品,快活得哈哈大笑。
“怎么回事?”郭晓东走到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