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挖到一小袋还算完整的谷子,立刻引来一阵压抑的骚动,被护社营的兵卒厉声喝止。
“别抢!按户登记!集中淘洗!”赵铁匠吼得嗓子冒烟,指挥着人在临时挖出的浅坑边架起大锅。浑浊的河水倒进去,把那些黑乎乎、散发着恶臭的谷块扔进去。一遍遍淘洗,搓掉腐烂的谷壳和淤泥。淘洗过的谷子,依旧带着不祥的灰黑色和浓重的土腥霉味。
李家塬主宅后院,气氛沉闷。李继业坐在门槛上,小脸蜡黄,手里捏着一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掺了大量黑麦草粉和榆树皮粉、硬邦邦的黑面团子——这是他一天的口粮。他小口小口地啃着,每一口都嚼得很慢很久。妹妹李琳蜷在母亲王倩怀里,饿得连哼哼的力气都没了,大眼睛无神地望着哥哥。
李继业啃了一半,动作停住了。他看看手里剩下的小半个硬邦邦的面团子,又看看妹妹那瘦得脱了形的小脸。他站起身,走到王倩面前,把小半个面团子递过去,声音很轻:“娘…给妹妹…泡点糊糊…”
王倩看着儿子递过来的那点口粮,再看看怀里奄奄一息的女儿,心如刀绞。她接过那还带着儿子体温的小半个面团,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了点头。李继业没再看妹妹,默默走回门槛坐下,低头抠着门槛上的木刺,小小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
李家塬的磨坊里,石磨昼夜不停地转动。磨的却不是麦子,而是这些从河底淤泥里抠出来的、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救命粮”。磨出的粉灰黑粘腻,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腐味。伙房的大锅日夜熬煮,掺进大量辛辣的野葱野蒜,试图压住那股味道。熬出的糊糊盛在碗里,像一滩搅不开的、粘稠的泥浆。
王倩端着碗,看着碗里那黑黢黢、散发着怪味的糊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怀里的李琳似乎也闻到了味道,小脑袋不安地扭动着。王倩闭了闭眼,用木勺舀起一点,吹了又吹,送到李琳嘴边。娃娃本能地抗拒着,小嘴紧闭。王倩指尖沾了一点,强行抹进娃娃微张的唇缝。李琳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颤,“哇”地一声,把刚吃下去的糊糊全呕了出来,呛得小脸通红,细弱的哭声撕心裂肺。
王倩手一抖,碗差点摔在地上。她紧紧抱着哭得抽搐的女儿,脸贴着娃娃滚烫的额头,眼泪无声地涌出来,砸在李琳皱巴巴的衣襟上。她看着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糊糊,又看看怀里脆弱得如同风中小草的女儿,一股冰冷的绝望,比饥饿更尖锐地刺穿了心脏。
前院议事厅,气氛比那河底淤泥还要沉滞。黄忠杰捧着刚算出来的册子,手抖得厉害:“淘洗…淘洗出来的霉谷…磨粉熬糊…掺上最后那点黑麦草粉…”他声音哽住,说不下去.
“说!”李济生的声音像冰。
“顶多…顶多再撑…撑到开春…”黄忠杰闭上眼,“二月…最迟二月…”
二月!离五月黑麦抽穗,还有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是真正的鬼门关!
就在这时,探马几乎是滚进来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惊恐:“北界!流民…流民开始冲卡了!人…人踩着人往上扑!东线…‘一阵风’的骑兵…在石磨河对岸扎营了!生火造饭…炊烟…连成了片!”
刘疤子一拳砸在柱子上,木屑纷飞:“狗日的!闻着咱这点腐肉味了!”
陈石头盯着舆图,声音嘶哑:“社长,泾阳湾…刮不出油了。下一口…从哪下刀?”
李济生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掠过墙上舆图,掠过窗外死寂的塬坡,最终落在桌案上那份染着河底淤泥的“粮册”。那上面的数字,是几十万人用血汗和命,从阎王爷牙缝里抠出来的最后一点渣滓。
“刀口…”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刮骨熬油般的狠戾,“对着三原,泾阳!”
众人冷漠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