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毒日头,像是把天都烧穿了,白晃晃地悬在渭北塬上,无情地炙烤着。-我^得¢书\城. !醉*新`章/结^庚¨薪`筷^
往年这时节,塬上该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金黄麦浪,沉甸甸地压弯了腰。如今入眼却尽是枯槁的焦黄和刺眼的灰白,大地裂开无数饥渴的口子,深得能插进孩童的手指头。
坡地上,侥幸没完全枯死的几株冬小麦稀稀拉拉立着,麦穗干瘪空荡,在滚烫的风里有气无力地晃荡,像是垂死之人最后一点微弱的叹息。
然而,李家塬西坡那一大片新挖的鱼鳞坑,却成了这片死寂焦土上扎眼的活气儿。
七百多个半圆形的土坑,依着陡坡的走势,一层叠一层,错落有致地嵌在黄土里。坑沿垒起的土埂,早被日头晒得泛白,却依旧结结实实地护着坑内那点珍贵的方寸之地。
坑里,一株株耐旱的粟米(小米)挺着腰杆,尽管个头算不得高大,但那穗头却沉甸甸地向下坠着,在灼人的阳光下,透出一种饱满内敛的金黄。
这光景,与塬坡上、沟壑边那些稀稀拉拉、几乎颗粒无收的糜子、谷子,成了再触目惊心不过的对照。
赵老实蹲在自家负责的那十几个鱼鳞坑边上。
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轻轻捏住一穗沉甸甸的粟米,指尖细细摩挲着那饱满的颗粒。他没言语,也没咧嘴笑,只是长久地看着,黧黑的脸上刻着风霜的沟壑,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像旱塬深处偶然掘出的泉眼,慢慢地洇湿开来。
他旁边头发花白的老佃户陈有田,也蹲在自家坑前。
他看看坑里同样喜人的收成,又扭头望了望远处塬下自家那两亩靠天吃饭、如今只剩下几把枯草杆子的旱地。老汉枯瘦的手抓起一把塬下的干土,那土在他指缝里簌簌地流,轻飘飘没一点分量。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堵住了,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把那把毫无生气的干土又慢慢撒回滚烫的地上。
更扎眼的,是主沟沟口那点变化。一道用黄土、碎石混杂着树枝,一层层夯打垒起的“淤泥坝”,像一道新生的、土黄色的脊梁,硬生生横在了狭窄的沟口上。
春夏几场吝啬雨水带来的浑浊山洪,被它牢牢地拦腰抱住。洪水带来的泥沙,在坝子后面淤积出一片约莫一亩大小的浅滩。那泥土在毒日头下,竟泛出一种肥沃的深褐色,湿润润的,与周遭干得冒烟的土地格格不入。
坝子下方,新挖出的蓄水塘里,存着半池子清亮的水,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映着天上那几丝可怜的白云。
一道新挖的浅浅水渠,像条刚接上的血脉,正把塘里那点救命水,一点一点,艰难地引向塬下那些焦渴得冒烟的田地。
这点在旱魔爪牙下挣扎出来的微末生机,却像块滚烫的石头,猛地砸进了李家塬和周边死水般的村落里。
塬下那些守着几亩薄田、常年为争水打破头、今年更是几乎绝收的自耕农,眼巴巴地望着塬坡上那些能存住水汽养出粮食的鱼鳞坑,望着沟里那道能淤出新田、蓄住清水的土坝和水塘,眼神首勾勾的,里面烧着震惊、羡慕,还有一种灼人的、近乎绝望的渴望。
更有那些从陕北,甚至更远的山西、河南地界逃荒过来的流民,拖家带口,面黄肌瘦,像被风吹散的草籽,在塬下游荡。
他们破衣烂衫,眼神大多空洞麻木,像蒙着一层灰。可当目光无意间扫过李家塬后沟里那半池子晃眼的水光,扫过塬坡上那一片片在枯黄大地上倔强挺立的金黄粟穗时,那死灰般的眼底深处,便会猝不及防地爆开一点火星——那是饿狼见到活物时,那种不顾一切的、求生的光。
......
夏收刚忙完,地里的活计稍稍松泛了点,赵老实、陈有田几个老佃户,就寻到了东家李守业跟前。
“老爷,”赵老实搓着骨节粗大的手,声音不高,带着点庄稼人特有的、见了好收成也抹不去的谨慎,“您瞧见咱塬上那坑里的粟米了么?真顶用!比塬下那些旱地强出不知多少!大伙儿私下里盘算,等夏种忙利索了,地里松快些,想再下力气,多挖它几百个坑!还有…”
他顿了顿,小心地抬眼看了看李守业,“您看沟里新淤的那片地,肥得流油哩!咱是不是…再往上头修一道淤泥坝?兴许…还能淤出几亩好田来?”
李守业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端着个细瓷茶碗,听着佃户们的话,脸上却没半分喜色,眉头反倒锁得更紧。\c¢u?i~w_e·i^j+u!.^i`n~f?o~
他慢腾腾放下茶碗,长长叹了口气,那气叹得又深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