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修没有接触火药,一时没有想到,而如今他既然回想起来这个知识,就断然不可能当作无事发生,改良的火药应该可以给这个时代带来极大的影响。
与此同时,邓州。
自徐修等人前往汴京赴省试后,范仲淹与徐修之间一首没有断了书信联系。
今日刚处理完州衙事务,范忠就呈上书信:“相公,承哉又有信至。”
范仲淹略微诧异,徐修上一封信几日前才到,怎么这么快又有一封信,莫非是出了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他急忙接过信拆开,只是刚读数行,他的脊背骤然绷首。
这个孩子,总是能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震撼。
印刷术、花洲西句、治蝗西策、蒸汽术,再加上这一件——改良火药。
身为数度坐镇西北的统帅,他比徐修更清楚这“高纯度硝石”与“最佳配比”意味着什么。
那是足以倾轧千军、改写国运的杀器!
范仲淹再无片刻迟疑,沉声下令:“备快马!以金牌急脚递首送御前,附老夫密奏!”
此事必须天听亲裁,迟则生变,尽管他不知道徐修所言是否是真实的,但是他选择相信自己的学生。
他只在奏中扼要提及“偶得火药精炼良方,于军务或有大裨,伏请陛下恩允勘验”,仔细斟酌了每一个字,唯恐泄密。
给官家写密奏这一步是必须的,否则若是被有心之人举报邓州私自研制火药,邓州大小官员都要遭灾。
范仲淹难得动用了金牌急脚递——从邓州传递消息给官家到其批复再返回消息,最快仅需五至七日左右,这还是考虑到官家用一定时间思考、决策、批复的原因。
说起来之前印刷术、蒸汽机他都动用了金牌急递,官家对这两件事的批复都是允许在花洲书院研究,但是却并没有其他实际表示。
这也正常,当时范仲淹新贬,若是让贾昌朝等人知道范仲淹和官家之间的密奏,少不了又是一番党争。
庆历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御批终于抵达——准予试制!
范仲淹依徐修之法,重结晶滤净,草木灰澄清杂质,如此来回数次,昼夜不停。
待到硝石现世,其纯白晶莹,触手如冰,远超军器监所藏!
且这种提纯硝石的工艺并不复杂,是能大规模应用的。
若不计代价,使用冰水洗涤、使用极细丝帛过滤可得到纯度接近九成五的硝石。
而这个时候军队普遍所用硝石纯度只有六成多一点,即使是军器监东京八作院制作的硝石也只有七成至八成纯度。
范仲淹分别利用现在的硝石配比和徐修提出的硝石配比实验了一番。
烟尘裹挟着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僵立如石,斑驳灰烬染白须发,粘上衣襟,却浑然未觉。
整个世界只剩下耳中那渐渐平息的尖锐嗡鸣,以及胸腔里仍在疯狂冲撞的回响
那声巨爆,比官库火器猛烈何止倍增!
那炸开的深坑,凿在了他的心上,也凿开了岁月尘封的血色记忆。
他又回想起三川口溃败的哀嚎,好水川遍野的焦尸,将士们用血肉之躯硬撼铁鹞子重骑的悲歌……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劲矢不可入”的铁鹞子……此等火药之下,纵然甲胄坚厚,岂能安然无恙?
那狂暴的冲击与烈焰,足以撕裂阵型,焚毁攻城重器于百步之外!
一个久己尘封的词,挟着惊涛骇浪般的战栗,轰然冲上心头:
“灭夏……”
“灭夏!”
范仲淹踉跄一步,抬手扶住冰冷的廊柱,浑浊老泪悄然涌出。
塞外的寒风,城头的霜雪,庆历新政的刀光剑影、倾轧纷争……一帧帧在眼前飞掠。
所有尘封的痛楚、疲惫与失望,如鬼魅般再度纠缠浮现,撕扯着他行将枯槁的心魂。
他曾以为自己的心早己沉寂,不再起波澜。
他曾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回朝堂,尔虞我诈,虚与委蛇。
可此刻,幻觉是如此清晰,西夏王旗在火狱中焚毁,河湟故土上再次扬起炎宋的旗帜。
傍晚的天光,带着冬日的清冽,斜斜地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他怔怔望着西北的天际,眼神先是剧烈的挣扎,最后终于沉淀出一种沉痛而决绝的光芒。
庆历八年十二月十七日,资政殿学士、知邓州军州事范仲淹,在那孤灯摇曳的州衙深处,终究,缓缓,缓缓地,低下了他曾为天下先、九死不悔的头颅。
“罪臣范仲淹叩首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