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撞出无形的火星。
混乱中,李济生瞥见父亲李守业不知何时也到了沟边。他没看那些呻吟的伤员,也没看那剑拔弩张的对峙,只是佝偻着背,怔怔地望着重新流向他家田地的浑浊黄水。
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愁苦,像一块被日头晒裂了的土坯。他就那么背着手站着,像一尊在风里站了太久、快要散架的泥菩萨。
……
伤员被抬进了塬下几间空置的土坯房。
请来的老郎中刘一手忙得额角见汗,清洗伤口,敷上气味刺鼻的黑药膏,再用洗得发白的旧布条仔细裹缠。压抑的呻吟声在低矮的屋子里回荡,撞得人心头发闷。
李济生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眉头拧成了死疙瘩。李守业则缩在角落里最暗的地方,眼神空茫茫地扫过那些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扫过地上渐渐洇开的暗红血迹,嘴唇抿成一条僵首的线。
拾掇完伤员,父子俩一前一后,踩着脚下龟裂得如同老龟背壳的土地,默不作声地走向塬下那片麦田。
麦苗稀稀拉拉,蔫黄卷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透着一股子死气。风卷着干燥呛人的黄土末子,扑头盖脸地打来。
“爹,”李济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低沉得像压着块石头,“这么下去,不行。堵了扒,扒了堵,打来打去,除了添新伤、结新仇,谁也活不成。麦苗等不起,人也耗不起。”
李守业的脚步顿了顿,没吭声,只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沉甸甸的叹息,仿佛要把积压了一辈子的郁气都吐出来。
李济生停住脚,抬手指向李家塬后头那条隐约可见、荒废己久的深沟:“爹,您看塬后那条老沟。源头在石坡后头,往年雨水足的时候,水势不小!咱家出粮出工,在沟上游修一道结结实实的‘淤地坝’,把水拦腰抱住存起来!坝底下再掏个大塘蓄水!旱得冒烟的时候开闸放水浇田!这水,就不是靠老天爷赏脸、靠别人施舍的活命水了,是咱自家攥在手心里的!”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这水塘,我想…拉上周家沟一块干!修坝挖塘的粮食和人工,咱家出大头,七成!他周家出三成!塘修好了,存下的水,用水的时候,咱家用七,他家用三!白纸黑字,请两村里正族老立据画押!爹,您看…”
李守业浑浊的眼珠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茫然地望了望,又慢慢转回来,落在儿子那张年轻却己刻满沉静与决断的脸上。
他嘴角艰难地抽搐了一下,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干涩沙哑,浸满了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绝望:“济生啊…你的心…爹懂。修塘蓄水…是个好念想。可…” 他重重地又叹出一口浊气,目光投向周家沟的方向,眼神里只剩下深深的忌惮和无边的无力。
“周李两家,为了争这点救命水,打打杀杀…三代人了!血仇早就渗进骨头缝里,洗不掉了!你看看今儿个…这才消停几天?又躺下这么多!这仇…解不开啊!”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面对庞然大物时的本能恐惧:“更要命的是…周文贵的堂弟…在西安府…是实打实的六品官!这些年,周家仗着这层官皮,在县衙里…在乡里…把咱李家压得死死的!收粮派差,哪回不是紧着咱家先摊上?有点油水的河滩淤地…说占就占了!咱…咱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你爷爷在时,好歹还有个进士功名撑点门面…如今…唉!周文贵如今…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做事越来越不讲理!他能瞧得上咱家这点‘大头’?能信你一个半大后生的话?能放下架子跟咱合伙修塘?他只会觉得…这是咱李家走投无路,想出的缓兵之计!是咱向他周家摇尾巴讨饶!”
李守业说完,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背脊佝偻得更加厉害。他望着脚下枯死的麦苗,望着远处无声龟裂、延伸到天边的旱塬,眼里只剩下死灰一片。周家那层官身,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把他心里残存的那点挣扎的火星子,彻底碾灭了。
李济生静静地听着,父亲话语里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对官身的刻骨恐惧,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他心里。他当然知道一个六品官在明末这地界意味着什么——那是能颠倒黑白、生杀予夺的阎王帖!难怪周家如此肆无忌惮!但他更清楚,不破了这个死局,李家迟早被这大旱和周家的官势,碾成齑粉!
他蹲下身,从干裂的田埂上抠起一块硬邦邦的土坷垃,五指猛然收拢。
“咔吧…”
土坷垃在他掌心应声碎裂,化作一捧细碎的黄尘,簌簌地从指缝间漏下。
他看着掌心残留的粉末,又抬眼望向周家沟那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