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目光像沉甸甸的砂石磨盘，在儿子脸上每一寸风霜雕琢的痕迹、每一道未曾愈合的暗色伤疤上碾过去，细细审视。

那目光里有询问，有担忧，有不解（对着门外那巨兽），最终都化为了一片寂静深沉的凝视。烟雾在两人之间织起一层薄纱，昏黄的灯光下，只有那烟头一闪一闪，像父亲心底无声燃烧的万千思绪。

首到母亲王淑芬端着一个比她手大许多的、满满当当堆得冒尖儿的大瓷碗，几乎是小跑着冲进来：“来了来了！快！趁热吃！小心烫！”浓郁霸道的葱油混合着刚煎熟土鸡蛋的焦香汹涌而至，瞬间盖过了屋里的烟味。

粗瓷大碗放在怀礼辉面前的小圆凳上，细白油亮的面条在浓郁的、飘着翠绿葱花和金黄色细小油渣的葱油汤汁里满满地叠成小山。焦黄蓬松的煎鸡蛋叠盖在最上面，淋着几点透亮的麻油，几乎要滑落下来。

“快吃！”母亲的眼睛依旧红肿，此刻却充满了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宠溺命令，“妈还给你加了你叔拿来的自己家榨的小磨芝麻香油！香得很！”

热气混合着强烈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灼得怀礼辉眼底最后一线防线彻底崩溃。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狠狠地点头，拿起筷子，埋下头去。

这一碗滚烫浓香的葱油鸡蛋面，如同具有魔力般，将从西伯利亚冻土里带来的寒气，从骨髓深处彻底驱散。家的味道，亲人的温度，最终以这最朴实、最霸道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归来。

窗外，暮色西合，腊月的寒气更加凛冽，而这小小的旧屋之内，暖意融融，灯光所及之处，皆是归途的终点。

夜，渐渐深了。吃过面条后那股长途跋涉熬干心力后的疲惫，如同铺天盖地的海啸，不容分说地将怀礼辉攫住。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父母几乎是连拖带抱地弄回了自己那个久违的、小小的卧室——书桌陈旧但整洁，床铺上的被褥显然是白天刚晒过太阳，散发着干净蓬松的味道。

几乎是在脑袋沾到枕头的那一瞬间，外面世界里母亲还在厨房收拾锅碗瓢盆的水流声、父亲刻意压低却依然隐约传来的询问电话线何时修通的声音（为了第二天女儿打电话回娘家），就统统化作一片遥远模糊的嗡嗡背景音。

意识如同坠入深不见底的温暖棉花海洋，急速地沉沦下去。

西伯利亚的寒风、铁轨的呻吟、阜阳街头的喧哗、父母的泪水与父亲那沉重如山的一掌……所有画面与感受都在迅速模糊、消融。

唯有身体深处那份久违的、彻底卸下重担后松弛到极致的疲倦感，像温柔的水波一波波托举着他，将他送往无梦的、沉黑香甜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