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纳贡的清单,墨迹已干,边缘却被人用朱笔圈出几处 “象牙二十根” 旁标着 “应验成色”,“犀角十枚” 后写着 “需核对产地”。
崔敦礼拿起翻了翻,见是自己当年教过的小吏所写,嘴角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把我的官印取来。”
他解开朝服腰带,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布衫,那是夫人去年用他旧袍改的。
属吏很快捧着印盒回来,铜质的印身刻着 “中书令” 三个字,边角的毛刺还没磨掉,是今早从尚宝局领的新物。
他蘸了朱砂,在废纸上盖了个印蜕,见字迹清晰,便推到一旁。
“今年的选官册,都搬来。”
崔敦礼坐下时,藤编椅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椅腿在青砖地上蹭出细痕。
“尤其是江南道的,籍贯得再核一遍。去年有个吴县的举子,把‘吴’写成了‘武’,差点分到武州去。”
属吏应声去搬册籍,脚步声在回廊里渐渐远了。
崔敦礼瞥见案角堆着的《汉书》,蓝布封皮已磨得发暗,书脊处用麻线重新缝过三次。
这是他年轻时在秦王府手抄的版本,每页天头都写着批注,“韩信传” 那卷里,还夹着当年秦王赐的竹制书签,刻着 “慎思” 二字。
正翻到 “萧相国世家”,忽闻外面传来争执声。
出去看时,是两个书吏为一份《百济战事粮册》吵嘴,一个说 “海州调粮五千石”,一个坚持是 “五千五百石”。
崔敦礼接过册籍,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在某行小字处停住:
“这里注了‘追加五百石’,是你们漏看了。”
书吏们红着脸谢罪,他摆摆手让他们去忙,自己却站在廊下愣了会儿神。
檐外的石榴树结了青果,让他想起武德四年破洛阳时,秦王府院里的石榴也是这般青嫩。
那时他替秦王抄《孙子兵法》,抄到 “兵者,诡道也”,窗外忽然落下颗石榴,砸在砚台上,墨汁溅了满纸。
回值房时,见案上多了碗绿豆汤,是门房老张送来的。
“大人去年这个时候犯了暑气,今年得趁早防着。”
老张搓着手说,露出缺了颗牙的嘴 那是当年在洺州打仗时,被流矢崩掉的。
崔敦礼喝了两口,绿豆熬得烂熟,甜度刚好,和他年轻时在秦王府喝的一个滋味。
午后的日头渐烈,蝉鸣声更密了。
崔敦礼核完江南道的册子,在 “会稽县”“山阴县” 等名字旁画了小圈,这些地方的举子多擅长算学,该分到户部去。
他想起今早朝会上,陛下说东宫缺个讲《汉书》的詹事,或许该从这些人里挑一个 。
太子李忠最近总爱问汉初的典故,尤其是萧相国如何治关中的旧事。
属吏来报,说太子詹事府的人送来了《东宫讲学日程》。
崔敦礼接过,见上面用朱笔标了 “每日辰时讲经”,便在旁边添了句 “需备《史记》注解本”。
他记得李忠上次问 “鸿门宴”,侍读只讲了个大概,孩子眼里的疑惑,他隔着老远都瞧见了。
夕阳斜照进值房时,崔敦礼才收拾好文书。
把选官册按州府捆好,敕令分作 “即刻发”“次日发” 两类,连案上的砚台都洗得干干净净。
锁门时,见老张还在廊下打盹,手里攥着把蒲扇,扇面上 “清风” 二字还是当年他写的。
走出中书省大门,暮色已漫过皇城的角楼。
崔敦礼摸了摸怀里的《汉书》,书角硌得胸口微微发疼,却像揣着块暖玉。